[1929]便利店夜未眠(Chapter1-5)

*同步一下红白

  

Notes:

通过我进入上帝之城,通过我进入永恒的痛苦,通过我你就能在迷失的人群中穿行。 

  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但丁《神曲》


  

  

Chapter 1

Chapter Text

就在最近,凯发觉自己的注意力开始一点点涣散,当他坐在桌前听另一个人,或者另外多个人讲话时,他只能坚持认真听很短一段时间。

聆听时长往往是一分钟,两分钟,三分钟……然后他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其他地方上去,像是桌面上凹陷下去的小坑,对方衬衣上不起眼的斑点污渍,又或者是自己大拇指虎口内侧撕到一半的皮肤。那样的状态使他想起剥开到一半的橘子皮,半拉着竖在空气中,好不刺眼。他忍不住伸手将那块死皮拽掉,撕太深会从皮肉里渗出血来。

坐在主席的办公室里是这样,三天前在医院,听医生下诊断报告时也是这样。

 

凯知道自己跟腱撕裂得很严重,单纯的固定和康复训练已经无用,是一定要进行跟腱修补手术的。

他可以在任何一个休赛季来临前受这种伤,如果可以的话,他甚至愿意在下赛季中受这种伤。只是这伤不应该出现在他状态极差,并且面临续约的前一个月时间里。

在听到“恢复期至少半年”后,凯的耳朵便开始选择性忽视人声,视线游弋到医生身上。这医生大概五十来岁的样子,半包围地中海发型很特别,有几根长的银发从脑袋左侧盖到右侧,企图完全覆盖但又并不能够,像是这光溜溜脑袋最后的遮羞布。他戴着的眼镜镜片厚极了,隐约能看出个三四个圈来,七百度?八百度?一千度?凯无法判断,他一百来度的近视还是小时候藏在被窝里打PS5造成的,他从未亲眼见过度数如此之高的眼镜……

 

“Kai,医生在问你话,”就在他还猜测着具体数字的时候,母亲拍拍他的肩膀,语气中略带不满,“下周五接受手术可以吗?还是说你需要更多时间准备一下?”

“我可以,不用再等了。”他没做任何犹豫就答应了。

反正又有什么两样呢,早一天手术,晚一天手术,都无法改变他的职业生涯即将报废的事实。

 

此刻几位董事坐在会议桌那端,主席双手交叉着摆在桌面上,面带微笑着告诉他的母亲,俱乐部暂时不能跟他续约。他的母亲简直恼火起来,可她受到的教育让她尽量克制着,不去大吵大嚷,“是吗,先生?要不要我提醒您,当初你签下Kai的时候,对我们说了怎样的话……”

主席仍然保持着体面,脸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,“可是您也看见了,Kai本赛季一共打入四粒进球,这并不是个多漂亮的数字。长期状态不佳加上现在又受伤,下赛季开始的时候Kai大概率还在养伤。我们是俱乐部,不是慈善机构,夫人,”他顿了顿,“我们要的是强有力的射手。”

凯的母亲还想争辩下去,可再继续下去好像又变成了胡搅蛮缠,因为对方已经毫不在意了。当你成为一枚弃子,当初被各俱乐部争抢的风光已然不再,谁还会记得你第一天来到这片绿茵场时,彩带和礼花都从半空中为你倾泻下来?

“我们走吧,Kai,”母亲一只手拎起皮包,空闲的那只挽上他的胳膊,“希望在座的各位晚上良心不会受煎熬,还能够睡得着觉。”

 

凯的第一份职业合同是跟这家俱乐部签下的,从青训升上来,这已经是他在这儿正式踢球的第三年。因为位置原因,俱乐部在他成年后,原本想把他卖给另一家俱乐部,可主席思索再三后还是决定将他留下,哪怕并没有太适合他的位置可踢。再加上这家俱乐部在本地,母亲认为他年龄尚小,日后再考虑转会也不迟。谁成想真该考虑转会的时候,居然出了这档子事。

好吧,就算没受伤的话,估计也不会有更好的俱乐部要他了。开始两年他踢着还算适应,在球队体系中也能发挥不小作用,可随着这赛季换帅,阵容调整,他这两个月基本只坐在替补席看饮水机。难得还剩半小时的时候替换上场,踢了没多久就被对手恶意犯规……

 
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戴着护具的左脚,轻轻拉下母亲的胳膊,说走太快了,我脚开始痛。

母亲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儿子受伤的事实,“天哪,对不起,我走的实在太快了……咱们慢些走,慢些走。”

 

母亲将他扶到副驾驶上坐好,并帮他系好安全带。他们沿着海滨那条公路开车回家,余晖逐渐散尽,岸边一连串灯光亮起,照亮规律起伏、涌动着的,漆黑的海面。

“Kai,如果续约不成功的话……你想不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踢球?”母亲将车内电台的音量旋钮调小一些,“如果我这边抽的出身的话,我会陪你一起去……”

“我可以自己去的,我都二十一岁了,”凯的肚子开始叫了,他中午只吃下了一小块炸猪排,“可是妈妈,人家想签我,是我受伤之前的事吧?”

新签约的球员赛季开始时还在养伤,谁想自己的钱打水漂呢。凯意识到这句话有些太伤人了,默默将它咽回肚子里。

 

“我再跟那边交涉看看,你先不要担心,做完手术后安心养伤。”这条公路转弯处颇多,母亲的双手一直忙着打方向盘,“这赛季还剩几场比赛?”

“四场,还剩四场。”他在脑中粗略过了一下。

“那肯定是在降级区以外了,”母亲打完最后一圈方向盘,眼前终于出现笔直的道路,“下赛季我们转会也好,谁知道后面是个怎样的情况。”

“再降级都要去踢业余联赛咯。”凯看向窗外,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最近一年历任教练的脸。今年队内几个主力球员明显体力跟不上了,再加上上赛季的教练同主席不合,导致一连换了三个教练,积分还没拿到多少。虽然不知道自己下赛季还在不在这儿踢球,但他的确挺好奇,教练还会不会再换的。

 

回到家中,祖母已经做好晚餐,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他们去聊合同的缘故,祖母烧的全是他和母亲爱吃的菜。他没洗手就坐到了餐桌前,祖母也不生气,笑眯眯递一条热毛巾来,让他擦手。

“谢谢祖母。”他笑眯眯接过毛巾,拉开身旁的椅子让祖母坐下。祖母的病时好时坏的,有时能记得他是谁,有时又记不得他是谁。今天明显是状况好的一天,她连炖牛肉的做法都记得清清楚楚。凯拿勺子舀了口汤喝,不错,盐没放多。

母亲在他们两个对面坐下,她显然也饿坏了,大口吃着的同时还不忘告诉祖母,自己下周要陪凯去做手术,让祖母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,晚上睡觉前记得断电……

“好了,妈妈,你说这么多祖母转眼就忘了,”凯忍不住阻止她,“待会我把这些都写到一张纸上,然后贴在门口。”

“好,好,那就这么做吧。”母亲用指关节叩了两下桌子,似乎在责怪自己忙昏了头。

 

晚餐后凯想去洗碗,但被母亲制止了,即使戴着护具他也不适合长时间站立。于是他只好回到房间,开始收拾下周要打包带去医院的东西。

衣服也不用带多少,反正术后要穿病号服;游戏机还是带一下,不训练不踢球,除了打游戏以外,他的确没有更多的事可以做了;抽屉里还藏了两罐可乐,总不能把这也带去医院,想到这他抓起一听拉开拉环,咕嘟咕嘟往下灌了几口,二氧化碳直冲鼻腔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。

行李箱敞开着摊在地上,他伸直戴着护具的左腿,他这样子像只拼接了半条腿的变形金刚。

 

“Kai,”是妈妈从外面敲门,“我能进去吗?”

“进来吧。”他赶快弯下腰,把半听可乐藏到床底下去。

妈妈推开门进来,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给他放到床头上,“喝完早点睡觉吧,这几天在家多陪陪祖母,俱乐部那边我再协商。”

“嗯,”他吸吸鼻子,端起牛奶喝了两口就喝不下了,肚子里全是二氧化碳气泡,咕嘟咕嘟往上冒,“你也……别太累。”

“如果我再踢不了球的话,也可以去做别的,对吧?”

 

他只是需要有个人在此刻告诉他,你不一定非得踢球,你不一定非得做大家都期待你做的事情。不管是在职业联赛踢球,还是在加油站帮别人的车子加油,你都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,你都能成为快乐的人。

哪怕这些话都是假的。

“说什么呢,别瞎想了,”母亲走上前来揉揉他的脑袋,“我会解决这一切的,好吗?你知道的,我总是有办法。”

“好,”他笑得很疲惫,“你也早点休息吧。”

 

从换上手术服后躺到手术台上,凯才真正开始感到紧张。他想起小时候看过情景剧里的科学狂人,将青蛙细长的四肢用铁环固定在台面上,然后剖开它圆润白皙的肚子。

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青蛙。

硬膜外麻后部分身体逐渐失去知觉,手术要求俯卧位,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,可闭上眼却能想象出一群人对着自己左脚切来割去,沾着血的手术刀和各种器具在许多只皮手套间传递的样子,最可怕的是他能听见那群人在讨论晚上下班后吃点什么。

好像汉尼拔在解剖尸体,边分割边想待会吃哪个部位。

跟腱嚼起来是不是脆脆的口感?他这样想着想着,快把自己给想吐了。

 

手术结束后,又过了几个小时麻药劲才彻底消退。丝丝痛意通过神经传输到大脑,一开始像被虫子叮,后来那痛感越来越剧烈,凯不得不要求吃点止痛药。

他的左脚被绷带缠绕着,看不清下面的样子,等第二天医生来拆开绷带给他换药时,他才看到自己的脚肿得像刚被铅球砸过,皮绷得发亮紫色。可没看几眼,左腿膝盖以下便又被石膏固定住了,缠成刚出土的木乃伊样式,那条腿足足重了几斤沉。

“没关系,过几天就会消肿了,”医生给他扎点滴消炎,还不忘安慰下他,“你是足球运动员来着,对吧?”

“我不确定以后还是不是了。”他看着自己的脚,紧紧皱起眉头。

  

Chapter 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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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度计上示数一天比一天高,今年升温的速度简直快到不像话。这才五月份,凯就恨不得将病房里的冷气全给打开来。

医院床位宽松,他也因此住进单人间,也就不用顾及其他病人的感受。某天他偷偷摸摸地从抽屉里摸出来空调遥控器,刚拿出来便被进来查房的护士抓个正着。护士长跟他母亲年龄相仿,夺下遥控器来拧着他耳朵转了一圈,难免还要多教训几句。他吃痛着嗷嗷叫了几声,同时也失去了掌控冷气开关的权力,因为护士长在给他打完吊瓶后,将遥控器放到药车上推着走人了。

他绝望地躺到床上,看着药液一滴滴滴下来,顺着透明软管流进自己手背底下埋着的血管里。因为打着石膏,左腿动弹不得,所以他平躺的姿势一言难尽,一条腿直着一条腿弯着,状貌诡异又好笑。

 

他真想出去走走。以往每天早上被闹钟吵醒,脑子里想的只会是教练能不能半路出车祸来不了训练场,可当你失去行走能力的时候,你才会发现自己有多想走走跳跳。哪怕是出去跑到马路上,大口呼吸下满是沥青味儿的胶热空气,也是好的。

这是术后第二周,水肿状况仍然持续着,只不过跟上周比起来已经好很多。医生说再过几天,如果稍微能负一些重的话就可以拆线了,不过石膏还是要打的。这几天来他每天都做一些训练,非常简单的那种,可做起来还是吃力,因为疼痛感总是无法避免。

 

每天固定两瓶消炎药要挂两个多小时,结束后都快到午饭时间了。凯早上只吃了一根香蕉,这会刺激得胃有些不舒服。如果母亲在的话,她一定会强迫自己吃下半块三明治,可今早上祖母那边出了点状况,她急急忙忙赶回家,也就没工夫叮嘱他。

胃部在突突跳着,手放到肚子上能感受到起伏,跳动得比心脏还强烈。玻璃瓶里的药液逐渐聚集到瓶口,在他按下床头铃前一秒,护士长适时出现,三下两下替他将吊针拔下来,让他拿棉棒按好。凯这时才注意到,护士长不知道从哪弄了辆轮椅过来。

“推你出去转转?”她朝凯发出邀请。

虽然凯很想走出这间该死的病房,可他又怕自己给人添麻烦,“你很忙吧?推我出去会不会太耽误时间了?”

“没关系,这两天新来了批实习生,我把要做的事都分配的差不多了,”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,“而且你午饭还没吃,我们一块儿去吃点什么。”

“好。”他撑着自己坐起来,在护士长的帮助下挪到了轮椅上。

 

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感受,每逢春夏来临之时,凯总会觉得空气中发生了细微的变化。泥土,树叶,甚至是人工草坪,一切都焙出完全不同的新鲜气息,好像万物都是崭新生产出来的一般。金水从半空中泼落下来,带来热量的同时还耀得人睁不开眼。

他很难判断自己喜不喜欢这种季节更迭的感觉,他也很难判断自己喜不喜欢夏天。只需一扇门的开合,空调房内外完全不属于同一世界,他还是更喜欢窝在卧室里打堡垒之夜,裹着被子坐到电脑椅上,冷气开到21°C。

想到这里,他不禁感叹,幸好还有休赛季这种东西存在。难道真的有国家会在大夏天里踢联赛吗?真无法想象踢满九十分钟的感觉。

 

护士长推着他,慢悠悠走在住院部后的小花园里。蜿蜒着的小路仅够这轮椅同行,旁边再不能经过第二辆轮椅了。人造湖里有两只天鹅,黑皮毛在阳光下更显油水光滑,像是很……很肥美的样子。

凯的肚子终于开始咕咕叫了。护士长将他推到湖边拉住轮椅刹,问他想吃点什么。凯说什么都行,热量低点最好,护士长点点头后朝餐厅走去了。

那两只天鹅在互啄对方的长颈,湖面波光粼粼。凯眯着眼睛想看清湖那头的人,他穿着条黑色运动短裤,上身好像是……多特蒙德的球衣?

黄色真的很好辨认,而且也是真的很招引蜜蜂。这样的天气穿出来,也是需要一定勇气的。

他上半身向前探了探,谁料到那轮椅刹根本没拉到死,轮椅也随着他前倾而向前滚了一段距离。差点就要一头扎进湖里了,不过幸好凯眼疾手快,自己迅速把住了轮子,还不至于掉进水里。

 

湖那头的人坐不住了,他绕了大半圈跑到凯身边来,气还没喘匀,先拉着轮椅把手,将他向后拽了好几米,“你这样太危险了,自己一个人不要靠水那么近,掉下去就麻烦了。”

“哦,其实我有人陪来着……”凯想解释来着,但随后又觉得不好解释清楚,还是干脆放弃了,“谢谢你啊。”

他抬起头,一眼看衣服上的队徽刺绣,是多特蒙德无疑。

“多特球迷?”他指指对方衣服。

“欸?你也是吗?”

“我不是,不过多特这赛季的确踢得很不错呢。”凯笑笑,他才注意到这人的头发是金色的,用根细细的发带胡乱箍了一下,跟黄色球衣很配。

 

那人叫尤利安布兰特。凯以为他是来住院部这块儿探望朋友或者亲人之类的,结果他说自己是来做义工的。每周三小时,过来陪血液科的孩子们玩一会儿,读读书、插插积木什么的。

“还有这种义工项目?”凯回想起还在读书的时候,闯了祸只能在社区打扫卫生,也没有其他的可选。

“有的,你可以自己在医院网站上申请,一般申请了都会通过……”尤利安耐心解释着,说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,他俩根本不在同一频道上,“我说的不是留校察看后做的社区服务啦,我都二十六岁了,就算做了错事也不用干那个。”

“你有二十六岁吗?”凯从头到脚将尤利安打量了一遍,看完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很不礼貌,赶快低下头来,“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啊。”

“我二十一岁。”

“那我当你夸我年轻好了,”尤利安笑笑,喝一半的矿泉水在他两掌间跳来跳去,“长的年轻总不是坏事。”

 

他们你一言我一语,坐在湖边漫无目的闲聊着。尤利安问那你喜欢哪只球队呢,凯说切尔西,但是这赛季踢得特别差劲。尤利安点点头表示赞同,还安慰他说没关系,下赛季再来嘛,足球总是这样的。

他没告诉尤利安自己也是个踢球的,只是告诉他自己跟腱做了手术,现在在这里治疗。尤利安似乎也不着急走,聊天过程中还一只手稳稳扶着轮椅把手。中途护士长来给他留下一份午餐,然后便急急忙忙离开了,说是有实习护士配错了药,她得过去看看。

“真是一刻也不得清闲啊。”走之前她叹口气,并告诉凯待会会有其他护士来送他回病房。

“不用了,我送他回去吧,”凯没想到尤利安会主动开口,他还转过头来问自己,“你不介意吧?”

“当然不介意!麻烦你了。”凯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。

 

凯将手里的金枪鱼三明治掰一半递给尤利安,他猜对方肯定还没吃午饭。尤利安在接过来之前还帮他把沙拉盒盖子掀开,然后放到他打石膏的那根腿上,方便他吃。

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,凯在家被妈妈照顾得过于妥帖都会觉得别扭,可跟这个认识不到半小时的陌生人一起分享一份午餐,他又感到如此自然和舒适,就像拂过湖面的柔风又吹到了他的面颊上。

尤利安咬了一口三明治,溢出的内馅混着蛋黄酱,沾到他嘴角上一点白色,他拿手背蹭掉了。凯问他怎么会想到来做义工的,他回答说,

“因为工作也较闲,也没有再多打一份工的想法,所以就申请了。来做这个还挺有意义的,你知道,那些生病的孩子都比较内敛,不太容易对你敞开心扉,所以每周来一两次,坚持下来就会逐渐建立起连结,他们就会跟你成为朋友,这是很让人感到幸福的……”

“虽然我无法从医学上帮助他们治愈,但至少在受病痛折磨之余,我能让他们开心一点,哪怕只有一点点。”

 

尤利安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很淡然,他不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自豪,好像他只是单纯的觉得应该这么做,所以他就做了。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,他只是用力点点头表示赞许,然后沉默了一会儿,拿过尤利安那半瓶矿泉水,拧开喝了一口。

“你渴了?”尤利安歪过头看向他,“我再去买一瓶吧,那瓶剩的不多了,而且我还喝过……”

“啊,”凯快尴尬死了,平时在训练场上,他们都不管是谁的水抓起来就喝,这会儿他居然忘了对方不是自己队友了,“不用不用,我就是习惯了,真不好意思啊把你的水喝光了。”

“没关系啊,你不介意我喝过就行。”尤利安笑着摆摆手,吃掉了最后一口三明治。

 

太阳挂到头顶上后,尤利安主动提出送凯回病房,凯点点头表示同意。凯被推着朝住院楼走去,一进病房居然发现队友们在里面等他。

“Kai!我们都等你好久了!”一个队友扑上来给他个熊抱,他也没想到这么多人来看他,虽然昨天刚赢了比赛,但按理说大家今天应该还在训练的。

“我们请了几小时假,教练还让我们代他向你问好。”队友们将凯团团围住,等他们把他抱到床上时,凯才想起来要跟尤利安道别。

 

他想索要尤利安的联系方式,可等他看向门口时,尤利安已经离开了。

  

Chapter 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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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是术后第十六天,复健训练在逐渐增加强度,凯的状况一切良好。

但俱乐部已经给出最后通牒:高层决定不跟凯续约了。

他们似乎找到了更合适队内的球员,初出茅庐的年轻人,被几名教练称赞颇具天赋,跟凯差不多的价格,更适合战术体系,最重要的还是尚未受过大伤。

这一切都像极了签第一份合同时,凯自己的样子。

凯的母亲这几天可以说是焦头烂额,在照顾祖母的同时,她还得忙着去联系有意向签下他的俱乐部。有意向的俱乐部不够好,凯去了以后无法得到锻炼;稍大点的俱乐部又想趁人之危,以凯的伤病为缘由将身价压得极低。每天睁开眼后,都有一堆事排着队等她解决,只有在病房走廊尽头的吸烟区替自己点支烟时,她才能得到几分钟的放松时刻。

但她还是尽可能每天都抽出一点时间呆在病房里,扶着凯小心翼翼地下地走两步,或者在他午睡的时候到床边坐一会儿。她会在自己狭窄的手机屏幕上关注赛事,甚至在凯的队友丢球、输比赛的时候暗暗叫好。

看吧,这就是你们放弃我儿子的代价。

 

凯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失眠的。

起先他只是放不下那个叫尤利安布兰特的青年,在他不告而别的那天晚上,自己梦见了他。梦里他们仍旧在小小的人工湖边,尤利安拉住他的轮椅把手说,Kai,你这样会掉下去的。紧接着他从轮椅上站起来,拖着那条沉重的石膏腿,潇洒地纵身一跃,一头扎进了湖里。

尤利安会跳下去救他吗?他不知道,因为在这之后他惊醒了。病房的窗户被他全部拉开,温热的风徐徐吹进房间里,刮起白窗帘的一角。那窗帘至少在晚上看起来还是白色的,斑驳的黄渍在月光下看不清,只是纱透透的,一律舒展的样子。他走到病房门口,走廊天花板上隔一段距离便挂一只电子屏,屏幕上刺眼的红色,凌晨2:14。

自己上一次因为别人失眠,还是跟初恋女友分手的时候。凯努努嘴,似乎在嘲笑自己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挂念。只是尤利安布兰特这个人……很特别,他说不上来为什么。

 

哪怕他们只相处了一个多小时,可他是那么得体、舒展,那么恰如其分,好像世界运行的规律都掌握在他手中。尤利安给凯的感觉是,他知道自己要什么,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,无法触及之事,他也不去强求。

凯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向往的影子,那是自己从未拥有过的特质。

 

那晚他先将速写本和炭笔放到窗台上,然后自己也撑着拐跳坐上去。这几天游戏机突然坏掉了,妈妈也没时间帮他拿去修理,Netflix综艺又看半集就看得头痛。白天在病房里东翻西找,他只找出了这两样东西,外加一本莎翁全集。很遗憾,他不画画也不读书,非要选一样的话,还是拿着炭笔涂涂画画更有趣一些。

他病房窗外能看到一大片鸢尾花,此刻在夜色中挨挨擦擦,有风吹过时便流动成紫海,看得凯心里痒痒的。他握着尚未削尖的炭笔在纸上尝试勾勒出花瓣的形状,并没有接受过任何教学的后果就是无论怎么画都不尽人意。

他撕了一张又一张素描纸,撕下来团成球丢到房间角落,直到天空蒙蒙亮起。护士进来查房时被吓了一跳。她惊呼,你怎么跑到那里去坐下的。

 

“我醒得很早,没什么事做。”他撒了个谎,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。今天来查房的是个年轻护士,她制止了他自己跳下来的企图,将他扶到了床边坐好。

“今天不挂吊瓶了?”他在没话找话说,事实上,他是在为自己待会要问出的问题做铺垫,“药车上空空的。”

“嗯,今天要加两项复健项目,”小护士替他在床头表格上打了几个对勾,“伤口没有不舒服吧?”

“没有,这几天都很好,”凯清清嗓子,“那个,你知道咱们医院的陪护志愿者怎么申请吗?”

“欸?在官网上就能申请吧,”小护士被问得一头雾水,“不过你这样子,一时半会怕是不太方便做这个呢,后续复健还要做很久。”

“我知道,我不是想问这个……”他抓耳挠腮,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,“你知道……咱们住院部血液科病人都住在哪吗?”

“这我不太清楚,我才来实习不久。不然我帮你问问别人?”

“算了,算了,”他讪讪地摆手,“当我没问过吧。”

 

然而凯并没有在打探失败后就放弃,他还在尝试着再次联系到尤利安。

这是住院第二十一天,医生说等周一上班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,在家要坚持做好康复训练。这几天里他自己摇着轮椅摸去了血液科病房,甚至在活动中心碰到了志愿者陪孩子们搭积木,只不过他的眼睛在志愿者里扫了好几圈,没有一个人像尤利安,没有一个人是尤利安。

好像当你存心想找一个人时,连人口密度都会陡然上升,一切都事与愿违。

 

他已经失眠整整一周了。每天晚上脑袋砸进枕头里,病房的枕套是不算细腻的棉料,他的头发跟织物接触者蹭来蹭去,细细簌簌作响。他向左翻,向右翻,平躺着,甚至反趴下去,将脸埋进枕头里,闻见消毒水的味道……

算了,睡不着就干脆不要睡了。

选择放弃睡眠后,其实心理上要来得轻松许多。凯不再强迫自己入睡,而是选择在半夜拄着拐,走出房间到走廊上晃荡。走出远了便到了急诊那边,24h昼夜不分的地方,永远热闹,永远有人正淌着血,被送到手术台上去紧急缝合。

 

“你会不会觉得这场面太血腥了?”

连续81h没睡,凯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。此刻尤利安站在自己身边,穿一件多特蒙德的训练T恤,虽然是炭黑色,但胸口的黄队徽依旧惹人注目。今天他取下了发带,头发软软地塌下来,令人想起烤得不太成功的玛芬蛋糕。

“还好,我觉得他们切开我跟腱的时候也是同样血腥,”凯吸吸鼻子,“只不过我当时趴着,什么都看不到。”

“看不到是好的,这样的画面放在自己身上,肯定跟看到别人的血肉模糊不同。”尤利安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。

“那天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?”凯很难用质问的语气同尤利安说话,这么一搞更像是他很委屈,“我很想联系你,可一直联系不到。”

“因为直觉告诉我,我们会再见面的,”尤利安歪过头看向他,脸上带着笑,酒窝时深时浅。凯应该要比尤利安高一些的,可因为拄着拐的缘故,此刻他们差不多一样高,“你看,这不就见面了吗?”

 

急诊室传来一声惨叫,恐怕是来自刚才被推进去的,那个酒瓶底扎进脚心的男人。门顶端的灯牌亮起,缝合开始了。

等凯再回过神来时,尤利安已经从他身边消失。

可能这就是失眠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吧,连幻觉都那么真实,人能凭自己的主观意愿捏造出一切想要的人和事。

他一瘸一拐走回病房,走到床头边倏忽闻到一阵甜腻,这才发觉队友上次来看自己时,带的水果里有颗苹果掉到了床头柜后面,此刻腐烂得已经看不出苹果原貌。

 

恐怕他们上次来探望,也是出于已经知晓了俱乐部的决定这一原因。凯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,这浩大又漫长的失眠似乎是因尤利安而起,可大多数睡不着的时候,他都不是在臆想尤利安的种种,而是在思考自己的未来。以往他不太赞同人们说的,在夜晚人更容易多愁善感,但实际经历告诉他,事实恐怕的确如此。

球迷们很爱说一句话,在夏窗结束前,一切事情都不成定局。但作为看客的他们都难免会替自己喜欢球员的前途捏一把汗,更何况是他这样身处其中的人。

选择留下正确吗?选择离开正确吗?每走一步都没有标准答案,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没得选。

他抽出两张纸巾,想抓起那滩几乎化成水的苹果丢进垃圾桶,可凑近一看,上面还有正蠕动的虫子,看得他胃里一阵恶心,还是留到明天再来处理的好。

 

周一一早,母亲去办理了出院手续,凯终于要离开这间病房了。

回到家,回到熟悉的环境里,这样能睡得更好些吗?他不知道,他希望如此。因为他的一双眼球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被眼皮长时间覆盖住的感觉了,他在白天会感到困倦,但最多睡一两个小时,根本无法进入长时间睡眠。

回家后状况没有更糟,起先两晚,他还能挣扎着入睡,一般睡两三个小时后会在凌晨三四点醒来。可时间一长,一切就又恢复原样,又恢复到在病房时那副样子。

到底怎样才能睡着?凯拿美工刀在床头上刻下深深浅浅的杠,一晚睡不着就刻下一道,像荒岛求生的人记录时间那样。起先他害怕这记录不够明显,还将医院里失眠的记录补刻上了,可到现在那刻痕已经绵延出好几厘米,像什么远古留下的未知遗迹。

如果将来某天,哪个木工师傅拿到了他零散床板上的这块木头,或许还能看到下面刻着一句话,

 

“Kai Haverz已经进化到失去睡眠能力了,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好好睡一觉。”

  

Chapter 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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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一家荷兰的俱乐部已经与凯的母亲达成口头协议,没想到夏窗即将开启前,高层又变了卦,他们似乎找到了更合适的签约球员来填补空缺。

早上从房间走出来,假装自己刚刚睡醒的凯边听着母亲破口大骂,边嚼一片涂好果酱的吐司。

“幸好我还没订飞荷兰的机票,不然麻烦事更多……”母亲结束一通电话后也到餐桌前坐下,凯将果酱罐递给他,顺便将自己的拐往一旁靠靠。他的跟腱状况已经好太多了,七月马上来临,虽然不能立马尝试着恢复训练,但跟腱靴已经不用再穿,他自己拄拐行走已经完全没问题了。除了康复训练以外,他白天还会陪外婆出门走走,虽然这样炎热的天气并不适合长时间户外活动。

 

如果你要问他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,答案可能是……

差不多两个月了。

凯这时候想起来拿自己的运动员身份来开玩笑了,他会带点小男生的暗暗自豪,心想我这个身体素质还是可以的,换做普通人,两个月不好好睡觉的话身体早就垮掉了,可我还一切正常。

至少表面上来看还一切正常。

直到现在,母亲还没发现他晚上睡不着这件事。偶尔几次疑心,皱着眉头问你怎么黑眼圈这么重,等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,又只会当他前一晚熬夜打游戏了,最多叮嘱他一句早点睡觉,再没多问其他的了。

 

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,可能只有祖母。几天前晚上他摸进厨房,拉开冰箱门想找点东西吃。也不是饿了,就是无事可做。

冰箱灯下安静祥和的躺着两盒酸奶,半条面包,一把欧芹……他抽出一根胡萝卜打算拿去洗净啃几口,可将脑袋搁在冰箱里的感觉又实在很好,他不舍得离开。这感觉仿佛像是漂浮在某个时间暂停的多维时空,欧芹垂下的叶子是异状星际碎片,路过的蛋黄酱下士朝他打招呼,你好吗,船长?今晚也是一如既往无眠的一晚吗……

他的眼皮好像耷拉下来了,但意识还清醒着,下一秒合过来的冰箱门似乎马上就要将他的脖子夹断。然后祖母抓住了门把手,笑眯眯地问他,是饿了吗?

凯被吓得哆嗦一下,立马将头从冰箱里拔出来。他还没来得及回答,外婆已经从橱柜里把锅拿出来了,好像要给他煮东西吃。他赶快去阻止她,说自己只是拿根胡萝卜啃啃,不是真的饿了。

“饿了要记得告诉我哦。”祖母没做坚持,又将锅子放回橱柜,转身走回卧室了。凯举着那根萝卜惊魂未定,没洗就放进嘴里咬了一口,咔擦咔擦,外皮裹着薄薄一层泥土都在口腔中融化开,害得他呸呸呸好几下才吐干净。

其实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。一觉醒来,明天太阳升起,祖母根本不会记得今晚厨房发生的事情。

 

早间天气预报里女播音员站在气象图前播报,她用专业且不带感情的口吻说道,台风即将过境,请大家做好准备。当天傍晚便开始下起大雨,裹挟着几声闷雷,凯拄着拐跑到每一间房间关好窗子,将电视的电源也一并断掉。

暴雨将家门口那棵树劈成两半,母亲不得不打电话找人来,将倒下的半棵枝干拖走,因为挡住了车库,车子根本开不出来。社区派人来拖走的时候,凯从客厅窗户里往外看着,不知道为什么,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为数不多的,自己爬上这棵树的时候。那时候父亲还没离开他们,还会在周末抽个把小时,来陪自己儿子做做爬树打曲棍球这种无聊游戏。

坐在顶端树杈上的感觉好极了,那时候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来说,就像自己成为了站在崖顶的狮子王,俯瞰着全世界,哪怕自己眼前只有家里的小院子。父亲站在树下拍掌欢呼,哇,我们凯真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孩子。

车库前的道路被清理干净了,母亲向那些人道了谢,并送他们离开。

 

台风路径即将延伸向何处,凯并不清楚,他唯一知道的一点是,这座小城市的夏天已经来临。暑假里的学生会到路边支起简易小摊子买柠檬水,很便宜的价格就能买到一杯,红白螺纹吸管刺破塑料盖的声音总令人振奋。每次路过时,只要口袋里有几枚硬币,凯都会来上一杯。

他已经利用夜间打通关两部游戏了。游戏的尽头,或许是无尽的璀璨烟花,又或许是开辟出新大陆后,挖出数不清的宝藏。电子屏幕发出的亮光映到他脸上,在一片黑暗中照得他面色惨白。手机嗡嗡两声,不知道是哪个球员的转会已经敲定,体育新闻APP的推送到来,预示着马上又到清晨。

自从荷兰俱乐部签约告吹后,他的签约问题似乎没发生过什么实质性推进。二十多年以来,自从凯记事起,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出现大段空白:不用急着参加训练,不用急着踢比赛,不用快速恢复体力,也不用期盼自己的伤快点好起来……因为没有地方需要他,一切都可以慢慢来。

 

凯很少思考什么,他也不认为自己的大脑是颗擅长思考的灵活球体。以往总是有需求摆在他面前,母亲说他应该去做,教练说他应该去做,所以他去做了。

可在这段真空的日子里,他开始禁不住去想,自己踢球是否只是出于一种天赋的驱动?这样微不足道的天赋其实人人都有,只不过他的这份凑巧被挖掘了出来,所以他踏上足球这条道路。

当先天天赋被后天突发事件摧毁后,踢球这件事他是否还能坚持下去?受伤后他总是时不时感到恐慌和害怕,总禁不住去想,除了踢球,自己还能做点什么,自己还能有什么退路。

如果你问他,你喜欢踢球的感觉吗?他会回答当然,每个进球的瞬间都被他珍藏在记忆深处,到临死之前他都会翻出来,走马观花最后重温一次。

可往深一步想下去,对于功名和喝彩的索求是否只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,是不管文明延续几千、几万年都无法掩盖的一种渴望。我们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和掌声,哪怕某种程度上来说,这些都是像肥皂泡一样不断膨胀、并且终有一天会破掉的谎言。如果不是通过踢球来获得这些喜爱与赞美,而是通过其他事情,比如写作、演奏和拍摄,是不是也同样能令他感到快乐和满足?……

他用力捶两下自己脑壳,实在想不下去了,越想越混乱。床头的电子闹钟显示1:40 A.M.,他拔下手机充电插头后穿好右脚的袜子,拿起拐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。

 

他得出来透透气。

凌晨一点多,大街上几乎没有人烟,他只敢在社区这片走走,这个时间点跑远了是不安全的。更何况他还瘸着,容易成为小流氓勒索敲诈的头等对象。草丛里蛐蛐叫的声音在静谧的夏夜里尤为突出,走出一段路后他突然觉得口渴。幸好前面就是加油站了,加油站旁有家便利店,是24H营业的。

他推开门进去,拐在台阶那儿卡了一下,害得他差点摔倒。值班的人注意到了他,立马从收银台后跑出来替他开门。凯刚要抬头说谢谢……

替他开门的人居然是尤利安。

“是你?”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以为幻觉再次出现了。

“Kai?这么晚怎么一个人出来了?”尤利安很惊讶,“伤好些了吗?我怎么总是在你出问题的时候碰到你呀。”

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。他趁尤利安不注意,猛掐了自己胳膊内侧一把,很疼,非常疼。再抬头的时候,尤利安还在自己眼前,是好好的、完整的一个小伙子。

很好,这次不是幻觉。

 

“你要买什么?我去帮你拿。”尤利安干脆扶他在收银台后坐下了,好像特别害怕他再伤着。

“我要,呃……一瓶果汁就行,葡萄汁吧,”尤利安走去冷柜那边帮他拿了,他朝着那背影多喊一句,“要冰的!”

冰的果汁拿来了,水珠冷凝后顺着瓶壁滴落到收银台桌面上。凯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啊掏,尤利安却先一步开口,说不用付钱,我请你喝的。

“上次看你朋友都在,不好意思打扰你,没告别就走了。没想到后来因为其他事情,医院的志愿服务暂停了两周,等我再去医院的时候,本想跟你打个招呼来着,没想到去病房找你,你已经出院了。”

“啊……居然完美错开了啊。”凯心想,怪不得我每天去血液科蹲点,连个你的人影都看不到。

 

“现在好了!又在这里遇见了。”尤利安拍了下手,“这样说可能不太礼貌,但我第一次见你,就觉得你很面熟来着……”

“你是不是足球运动员?”

暴露了,凯第一次这么不希望自己在本地俱乐部踢球。可他还是硬着头皮点点头,说原来你也看我们的比赛啊。

“嗯,我偶尔会跟我爸一块去看,他是你们球队的铁杆球迷。”尤利安在他身边坐下来。

“但下个赛季你就看不见我喽,”凯故作轻松,“我的合同到期了,没再续约。”

“因为……受伤?”

“嗯,因为受伤。”

凯本以为尤利安会说几句抱歉的话、惋惜的话,可他只是拿胳膊肘撞了自己一下,“没关系!下赛季签了哪个俱乐部再告诉我哦,我会看你的比赛的。”

“看着自己认识的人在场上踢球,真的很酷啊。”

凯先是愣了一下,随后也跟着尤利安笑了起来。

 

“你们这儿招人?”凯指了指门口贴着的海报,上面写着诚聘收银员,轮班制,薪资可议。海报看得出明显装饰过的痕迹,但水平过于拙劣,就像幼儿园小朋友拿水彩笔涂的一样。

“嗯,本来店里除了我还有另一个员工,但他最近家里有点事情,前两天刚辞职。虽然店里也不是特别忙,可我毕竟是人,也要睡觉的,”尤利安指指自己下眼袋,“你看,都快垂到下巴上了。”

“那,你看我,行吗?”凯很认真的朝尤利安眨眨眼,说实话,这个决定也是他一时兴起做出的,“还是说你们店要面试什么的,我先预约下面试……”

“是要面试啊,要跟店长面试,”尤利安快憋不住笑了,他刻意顿了顿,“我就是店长。”

 

“恭喜你,Kai Haverz,你的面试通过了。如果可以的话,请你从明天开始上班。”

  

Chapter 5

Chapter Text

上夜班撑一整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,总是难免要打会儿盹的。三四点那阵几乎没有客人,尤利安布兰特在趴在收银台前眯了会儿,等有客人进来买香烟时,天已经蒙蒙亮了。循着要求转过身去拉开玻璃橱窗,三层左侧数第二种,薄荷爆珠的万宝路。他将小方盒递给客人后收钱找零,一连串动作闭着眼都能完成。

其实还有些困意,可尤利安有个毛病,只要被吵醒就无法再回到睡眠当中去。他站起身活动活动压麻了的胳膊,走去速食去拿了个鸡蛋沙拉三明治,撕开封条咬下一口。

昨晚货架换下的临期食品要拿去给街角的流浪汉,他边嚼边提醒自己。

 

说实话,他不确定让凯来上班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,他也不知道凯为什么要来这里上班。按理说职业球员无论如何都要比他赚的多,而且这两个月本来就是休赛季,凯就算没受伤也是应该在休息的。

难道是踢球踢厌倦了,来便利店打打工,体验下普通人生活吗?他继续嚼着他的三明治,可如果不是为了钱,哪有人愿意牺牲大好的睡眠时间来做这收银的活计呢。

直到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吞下肚,尤利安都没能猜到正确答案。算了,他干脆不跟自己纠结,多了个聊得来的同事也没有什么不好,何必深究原因呢。

 

他又从货架上顺了盒牛奶,拿着走回收银台插上吸管,一口气喝掉半盒。说实话,如果凯能每天来上班的话,他当然是高兴的。

尤利安的生活过于稳定,稳定到不像一个二十六岁青年人该有的生活。没有泡吧没有嗑药没有伴侣,固定的交际圈固定的工作,就连每天傍晚都来买汽水的高中生,他都能叫上名字。这座城市就是这么小,被海洋环抱着,是方巾的一角,是漂浮的碎片。二十六岁稳定在这里,似乎就要一辈子都在这里了。

凯似乎是他这两三年来唯一交到的新朋友,如果对方现在肯将他看做朋友的话。自从决定从辍学后,大学校园里的同学渐渐都不再联系了,最多偶尔会在社媒上互相点赞评论,可他又是不爱用社媒的那种人。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,两条街以外养老院的婆婆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,你还指望能交到什么新朋友?

“不过我以前怎么就不认识他呢?”牛奶喝光了,尤利安不小心将纸盒捏扁,“按理说Kai还算小有名气,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他。”

其实也不怪尤利安,儿时他还是趴在电视机前看多特蒙德的比赛比较多,至于每次父亲喊他去体育场看球赛,他也只是去凑个热闹,场上球员一律认不清的。

 

这一天似乎都过得格外漫长。尤利安在等待夜幕降临,等待凯拄着拐一蹦一跳地出现在门口,而他会走上前去帮他打开门,扶他进来。其实他本还指望新聘的员工帮他分担点其他工作的,像是点点货、晚上十二点换一批速食之类的。

不过如果是凯的话,还是就让他只负责收银好了。

凯第一天晚上的工作状况,简直可以用一团糟来形容。他搞不清楚这个机器怎么用,尤利安前脚刚教完,他后脚就忘了。不同面值的纸币和硬币乱七八糟堆放,找钱的时候两只手在一堆钞票里翻来翻去,看得尤利安在一旁扶额。

幸好店里的状况一直是不温不火,几乎没有顾客特别多的时候,不然靠凯的工作效率,不知道营业额要出多少差错。

 

“天哪,我到底在干什么,”等凌晨一两点,几乎没有客人的时候,凯冲着尤利安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,“我以为这工作很简单的,点点按按就送走一位客人了,结果到我上手却变成这样。”

“任何工作都需要适应的过程,”尤利安倒是放平心态了,他想起自己刚工作那会儿也是手忙脚乱的,“没关系啊,慢慢来。”

凯点点头,他看出尤利安已经很困了,“你睡一会?”

“等我操作熟练些,咱们就可以轮班了,晚上我在这儿就行。”

“轮班可不是这么个轮法啊,”尤利安很想嘲笑凯缺乏常识,可他困得只能打个呵欠,“是你今天白天上班,明天晚上上班,这才叫轮班。哪有人一直上夜班的,你不睡觉吗?”

“我就是不睡觉才来上班的……”凯说到这停下了。跟尤利安聊天时他总是很放松,放下全部戒备心,事实就被他这样不小心吐露出来。

 

“什么叫你不睡觉?”

凯不说话了。

“Kai,回答我,”尤利安将胳膊杵到收银台上直面着他,“你晚上睡不着吗?”

“……嗯,那天晚上就是因为这个,我才进来这家便利店,然后碰到你的,”凯仍然尝试着岔开话题,“你看,要不是因为我失眠,咱们两个就碰不到了……”

“失眠多久了?”很显然,尤利安不给他这个机会。

“已经,嗯,两个多月了吧,”凯低下头,“将近两个半月。”

他盯着自己的左脚尖,意念几乎将脚背烧穿出个窟窿,他只听见尤利安轻轻叹气,“总这样下去不行啊,Kai。”

 

“仓库里有张折叠床,你到后面去睡一会儿,好不好?”

“我不是不想睡,Julian,我是睡不着,”凯苦笑道,“我试过很多种办法,可我根本睡不着。”

“看医生呢?”

“那样我妈就全都知道了,我不想让她担心,”凯顿了顿,“她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。”

凯就这样顺着话茬说出自己每天都在担心的事,“根本没有俱乐部想要我,虽然她跟我说有几家还在谈,但我总觉得那是骗我的,”他伸长胳膊趴到收银台上,手掌上翻五指张开,“你说我要是不踢球了,能干点什么呢?我就没怎么读过书,我真不知道自己不踢球了能做点什么。”

“夏窗才刚刚开始,Kai。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,好吗?”尤利安已经睡意全无,他搬了张椅子在凯旁边坐下,店里没有客人进来。

他们两个就这样并排坐着。

 

“你要不要给我讲讲你的事?我是说,发现你在这儿工作的时候,我还挺惊讶的。我原先以为你是那种,在慈善组织策划捐款活动的负责人之类的,你懂吧,”凯率先打破沉默,毕竟这氛围也是因他而起,可他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,“当然我没有说这工作不好的意思啊!我就是,就是……”

“我懂你的意思啊,不用解释。”尤利安拍拍他大腿。

“我就是觉得,我们都是朋友了,应该多了解对方一点。”

“我们算是朋友吧?”凯问这话的时候很谨慎,连声音都变小了。

“当然。”尤利安毫不犹豫地肯定了。

 

尤利安先是清清嗓子,“我在还有一年大学毕业的时候辍学了。不是因为没钱交学费,也不是因为成绩太差,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原因,就是单纯的不想读下去了。我不知道我在学什么,我不知道毕业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,其实到现在我也不后悔自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。唯一后悔的一点可能是,我醒悟的有点太晚了,都已经读了三年,交的学费还挺多的,”说到这儿他们两个都笑了,“我的家人都很支持我,我的父母,两个弟弟,他们都觉得只要是我做出的决定,就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辍学后我没回家,拿着身上的钱到处转了转,拍了点照片……我没告诉过你吧?我挺喜欢摄影的,那一年兜兜转转拍了不少,后来还出了本影集,有机会拿给你看看。”

“后来在外面拍个差不多了,我也累了,就回家了,回到这里来。在家休息了几个月,然后就出来找工作。我这样没拿到学位的人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,我第一份工作就从这里开始,这家连锁便利店,直到半年前我成了店长。”

“这就是我的生活,很简单,三言两语就能给你讲清楚。”

 

“你为什么不继续摄影呢?”凯提出疑问,“像你说的那样,你都出过影集了,自然拍的不会太差。”

“那只是兴趣,Kai,我没法把它当成工作来做。或许有天我真的变成了职业摄影师,我怕到那一天我就拍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。这跟你踢球是不一样的。踢球需要不断地练习,需要上场比赛,但对我来说摄影不是,摄影是一种消耗。”

原来这就是尤利安布兰特。

凯曾无数次半夜坐在医院走廊里,幻想尤利安是个怎么样的人,没想到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将一切说明白。事实跟他的想象相比,似乎更合理,又似乎更无理。尤利安的人生在他的猜测里,似乎还应该更精彩些。

 

“你看,有时候情况并没那么糟,我也没因为辍学而流落街头去讨饭什么的,”困意再度袭来,尤利安拿了个靠枕过来垫到自己后背,“别给自己太大压力。该发生的事自然会发生,等它发生的时候,说不定你已经找到解决办法了。”

凯没有回答,他留出充足的寂静让尤利安睡去。睡着后的尤利安脑袋歪到墙角靠住,睫毛随着呼吸颤动。店里的冷气开得有点低,凯拄着拐到仓库去找到了条毯子,回来给尤利安盖到了身上。

这是他在便利店度过的第一个夜晚,仍然彻夜未眠。

  

——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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