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pdp]星期天大街

*24岁的皮耶罗遇见了49岁的因扎吉,在星期天繁华喧嚣的大街上。

包含一点看完因老师新自传里提及adp部分的感受

*BGM:星期天大街——声音玩具

 

Alessandro Del Piero

 

这几天我一直在收拾回都灵的行李,断断续续的,今天往行李箱里塞一件落在盥洗室的短裤,明天又将同家人的合照装进背包,零零散散碎碎,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。来的时候本没带多少东西,那时拖着条十字韧带撕裂的左腿,下飞机都需要人搀扶。

一转眼九个月都过去了。在洛杉矶的这段时间里,手术后日日都觉得时间难熬,白天盯着这条病腿发呆,晚上终于在辗转后得以入睡,却还是会时不时地,梦回在法国八分之一决赛错失的那个单刀。

我的确是在慢慢忘记当时站在赛场上的懊悔和痛苦,可记忆不会说谎,我的大脑总是反复提醒我这件事的存在,反复提醒着。一如刚结好痂的伤疤被撕开一点,再撕开一点,渗出不痛不痒一点血,我也只是呲牙咧嘴两下就算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手术结束后,我独自住在一幢别墅里,在洛杉矶捱过了一个冬天。虽然天气算不上冷,可除去治疗时间,终日里只是一个人,也难免感到寂寞。我时常在下午躺到院子里的躺椅上,冬日里的一点阳光恰到好处,这样消磨着,时间还过得快些。

美国人尽看些什么棒球、篮球一类的运动,很没意思,照顾我一日三餐的女佣虽然会每天带报纸来,可以我捉襟见肘的英语水平,几个词凑成的短短一个句子都能被我读破,也实在别指望我能看懂什么内容了。只好掀来掀去看看带图片的版面,纸张在空气中哗啦啦响,没几分钟就翻完了。

每当翻完,我便会捏着报纸一角发呆。新鲜油墨味窜进鼻子里,

灰色训练服的袖口跟粗糙纸张摩擦着,Kappa的标志从手背延伸到肩头。带来洛杉矶的几件可以日常穿的训练服,仿佛是这九个月以来,我跟尤文唯一的联结。

哦,也不是,除此之外,还有Pippo的电话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Pippo的电话也不是每日都会打来,他要训练,要比赛,再加上九小时时差,一切总不能每天都那么凑巧。跟他的忙碌比起来,我就有些可悲了,客厅里电话安在门口,推开门外面有几棵粗壮的棕榈树,在大片棕榈树叶阴影下等待电话的我,总像个傻子。

可他来电话的时候我总是高兴的。Pippo有时在训练结束后给我打来,我接起来时仿佛还能听见电话那头更衣室里的淋浴声,由此我能想象出他长发贴在头皮上,往下滴水的样子,把下身围着的浴巾打湿一大片。电话接通后他总是先来上一句,今天还好吗,Ale?

一开始我总跟他说不好,这里糟透了,语言听不懂,人不认识,我的腿还一直作痛。后来他便不等我回答了,径直开始给我讲他那边的趣事,从训练到比赛,说到进球时,我才能找回一点自己跟他并肩作战的感觉。

“别着急,我有耐心等你回来,”某次电话临挂断前,他这样跟我说,“等你回来后第一球,我给你助攻,好不好?”

印象中他很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,我们总是吵啊闹啊的,跟彼此吵过火了开始互呛的情况也不在少数。说给彼此助攻一类的话,大多数也是当玩笑说说。可那次他的语气极尽温柔,大概是真的听出我在洛杉矶被消磨得够呛,当时的我也没想到,自己语气中的沮丧竟到了那么明显的程度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那天挂了电话已是傍晚,女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做着晚餐,大概是烤鲈鱼配芦笋一类的东西,连酱汁都配的很少,味道总是很清淡。我撑着站起身子往外蹦了两步,到门廊前的台阶上坐下,也顾不上屁股下面有没有脏东西什么的,因为我的腿快撑不住这样站着的姿势了。

洛杉矶的傍晚总是美的,天空时而呈现蓝橘过渡,时而粉紫色全部晕染开来,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,像小孩读的童话书里插图的颜色,像一桶燃料被打翻后倒在洁白画布上……无论哪一种都美得不真实。

独自在异乡养伤,我对Filippo的想念一直忽浓忽淡的,可在那一刻却突然达到高潮,心头涌上一阵酸酸的味道,那时我已四个多月没见他。他不是没说过要来看我,吵着要跟Zidane他们一块儿飞来,那口气好像恨不得自己下一秒就登机。可因为这事那事的,总也不能成行,我其实也不怪他。

然后春天来了,我的十字韧带在缝合后一点点长起来,仿佛半夜睡觉都能听见细胞分裂的声音,幸好我还年轻。我梦里也逐渐开始出现对下赛季的期待,我进球,Pippo进球,我在草皮上滑跪出好长一段距离,生生跪出两条轨道来,像火车刚刚驶过,轰鸣声尚未消散去。然后他跑过来将我扑倒在地,接着更多人扑上来,我笑着被压到喘不上气。

多令人开心的梦,我醒来后还坐在床边,痴痴地笑了一会儿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再过几天我就要回都灵了。虽说是来养病的,可来洛杉矶这么久,只在医院和别墅两点一线间活动,似乎也不太是那么一回事。今天是周天,我想着上街去逛逛,一是至少弥补下我这九个月来因为腿脚不便而造成的空白,二是给大家带点礼物回去,空着手也是不好的。

于是我在清晨早早地起来,洗脸刷牙,还特地翻了瓶摩丝出来,向后抹一把我这太久未修剪而过分长卷的头发。我知道Pippo看见这发型又要调笑我了,天哪Alessa,你的头发竟然比我的还要长了。

他的头发跟我比起来更直顺一点,温顺听话地贴在额头两边,至少在我看来,是跟他的个性不太相符的。

草草吃了两口女佣做的早餐,我揣上钱夹提好运动鞋出门。在美国为数不多的一点好处是,几乎没人认识我是谁,出门也不用遮遮掩掩的戴帽子戴墨镜,该怎样怎样就是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到了市区那一带的街上,周末的街上很热闹,人熙熙攘攘的,街两侧的店铺里也有不少人。我踌躇着不知道该走进哪一家好,给妈妈买首饰吗,给哥哥买只手表还是什么,又该给Pippo买什么东西呢,美国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能带回去……就这样想着,不知不觉都走过大半条街,我挤到了路口的人群中,等待红绿灯指示同行。

我敢肯定,自己是绝对没有违反交通规则的。眼看着绿色的小人开始行走,我才随着人群一起涌到斑马线上。然后额前的一绺头发垂下来,我抬手将它顺到耳后,无意间抬头的同时,还不到正午的阳光竟然那么刺眼,搞得我甚至有些眩晕。

等我缓过神来,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穿过了路口,眼前这条路竟是全然不同于刚才商业街的繁华。然后不断有人从我身边走过,他们用那样诧异的眼神看我,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。我听不清他们的话,可依稀当中我觉得他们不是在说英语,而是意语。

我很困惑,也很迷茫,难道我被意大利人认出来了?他们紧贴在我后背上的眼神像是黏住铲不下来的口香糖,让我浑身难受。于是我也回头盯着他们,用那种疑惑的,并不友善的眼神。

等他们终于不再看我,我才扭回头来,却发现不远处还站着个男人,也在盯着我看。见鬼了,我下意识地想骂人,今天到底是怎么了?

 

 

 

 

 

等我仔细看了那男人几秒,我才变得更加搞不清状况。因为那男人很面熟,穿着一件松垮的棉布灰T恤,戴着墨镜,脸颊瘦削得有些凹陷。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,“Pippo?”

不,不可能的,他绝不可能是Filippo Inzaghi。那男人虽然留着跟Pippo一样的发型,可头发都已经变得灰白,少说也得有四十多岁了。

我仍然愣在原地。我看出那男人踌躇了一会,可最终还是决定朝我走来。

我等待着他朝我走来。

或许我还可以跟他合张影,然后在回都灵后告诉Pippo,你看,我在LA遇见的这个人,多像二十年后的你呀。

 

 

 

 

Filippo Inzaghi

漫长一个赛季终于结束,虽然下赛季还悬而未决着,可我跟Angela总算得空来南意度假。我们只带了Eduardo一起,Emilia则留在了家里,让父母帮忙照顾。

Puglia我们当然不是第一次来,选的酒店靠海,藏在一筑白墙尽头。推开阳台便涌动着清澈、蔚蓝一片。似乎很浅的海水实则还是很深,Eduardo想玩水的时候,即使在岸边,我也要虚浮着托住他软软的小肚皮。他柔软细密的金发发尾随着海水一起一伏,我总在这时候感叹新生命的美妙。

漫长的夏天又要开始了。做球员时还没什么感觉,可自从做了教练后,每每早上醒来划开手机,看着Twitter弹出的各种消息我就开始烦躁,没看几条就一脑门官司。Simone这边还有一场欧战没踢,不难看出他压力挺大的,昨晚视频打过来时眉头紧锁着,还是Eduardo探出头来才把他逗笑了;前几天队长又突然被解雇,我心想米兰现在的高层真不是东西,骂人的话到嘴边也不知道该骂给谁听,只好跟Angela多抱怨几句。捏着手机思前想后,还是没能打个电话过去问候下Paolo,估计这档口上打给他的人肯定不会少,我还是等等,先留给他几分钟寂静吧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,队长,Alessandro,Andriy……我们这些人放在现在,似乎已经可以算是前朝遗老了。可现在仍然多多少少在足坛活跃着,有时候也会在想,会不会足球是真的离不开我们呢。往往想到这我就会笑出来,反正我离不开足球是真的,至少再做个十几年教练吧。

这样的心力往往很具有欺骗性,年轻时候的样子仿佛还留在昨日,可早上醒来洗漱时偶一抬头,却发现脸颊早已干瘪下去,爬上皱纹了,只有眼睛还是亮着的。Angela睡前偶尔会抚上我的脸颊,我问她我是不是已经很老啦,她在黑暗中微笑,说怎么会,super Pippo怎么会老呢。

其实super Pippo也是会老去的,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不愿承认罢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随着年龄增长,人的确变得开始爱回忆过去了,就像我提到Alessandro,想起的就不只是身着红黑条纹的Nesta,还有另一个斑马一样的Del Piero。当然,我们都有共同穿上蓝色球衣的时候,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。

我和Ale相处的过去停在太遥远太遥远以前,以至于我现在想起他,都是最近的样子了。稍胖了些,总是笑眯眯的,白发虽不多,但一头小卷毛早已不见,有次还被Totti开玩笑说像公车售票员。其实售票员也挺好的,我心想,年轻时倘若我们其中一方拥有这样温和的性子,事情也不至于走到后来那一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记得一八年那会儿,sky sports还故意凑成我们的连线来着,嗯,场景有些尴尬,有时候我真受够了这些总爱煽风点火的意媒。我跟Ale在框起来的屏幕里说些客套话,夸对方有多优秀,强调我们曾经共事时非常愉快,无非这些。

其实这些年来,私底下我们偶尔也会互发消息,一年几次吧,并不频繁,在对方取得什么重大成就时,恰如其分地送去一句祝贺,一如所有还保持着表面关系的老友会做的那样。

就像我们总在镁光灯前强调的一样,如今我和Ale没有不和,哪怕第一次说出这话时是谎言,这么多年下来,也该信以为真了。更何况彼此都上了年纪,哪有总揪着过去不放的道理呢。

虽然我总觉得,事情不该是今天这样的。碰到媒体再度拿出陈年旧事诘难我,我总会下意识地去解释更多。哪怕曾经我完全怪罪于Ale无法理解我的不安定感,可事到如今,可能因年龄大后越来越能体会到对方的感受,我也很难说问心无愧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好了,就到这里吧,别再想下去了。我坐在阳台上昏昏欲睡着,面前摆的一杯柳橙汁也只喝下几口。接近下午三点钟了,饭后Angela就带着Eduardo出门了,去买些日用品,到现在已经有一会儿,怎么还不回来。我拿起手机想打电话过去,却发现自己忽略了消息提示音。

Angela发消息来,说碰到了老友,对方邀请她带Eduardo到家里吃晚饭,问我要不要一起过去。按照往常来说我是一定会过去的,可今天不知怎么了,懒懒的很不想动。所以我回复完消息后,自己又走进屋里,趴到了床上。

不知道怎么,我竟然就这样睡过去了,恍惚中还以为睡了很久,因为我梦见二十多岁的Ale刚洗完澡,光着上身举着DVD凑到我面前问,Pippo,你都怎么评价我?

我都怎么评价你?我记得当时自己对着镜头说了句脏话,半嬉笑着用脸堵过去;在梦里我仍然没有太当回事,跟他打闹着,可这次我脱口而出的话却是Ti amo。

当然这也不算是什么假话,或许年轻时拿“我爱你”骗过太多女人,可我总还是有真心说出的时候。

我醒后翻个身,眯起眼看时间,好像睡了很久,可不过也就半个多小时。早午餐后便没再吃东西,我去卫生间冲了把脸后就出去了,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。填饱肚子也是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,过去还是别总追忆的好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妈的,见鬼了。

我走出酒店没多远距离,甚至连家餐馆还没找见,就看到了一个跟Ale长得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人。如果是跟现在的Ale一样,我还可以理解成是我们度假恰好碰见,可是……

那分明是二十多岁的Alessandro。

他满头蓬蓬的棕色卷毛实在是太长了,在阳光下散发一点淡金色光辉,就像刚从LA回来时那副样子。

你看,我说我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,可却还记得那时他奇长无比,奇乱无比的鬈发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那孩子似乎被我盯得发火了,我意识到自己得做点什么。星期天大街上虽然没几个人,可路过为数不多的几个也朝他指指点点,可能原因跟我一样,也觉得他太像上世纪火遍欧洲的足球金童吧。

“你迷路了吗,孩子?”他一直站在那儿不动,我只好朝他走过去了。

“迷路?当然没有,”他皱起眉头,“我站在这是因为你们都盯着我看。我脸上有东西吗?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?”

我刚要说没有,你没有不对劲,你只是长得很像一个足球运动员。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,他便又大呼小叫起来了,“等等,你是意大利人?”

“我当然是意大利人,”这问题令我感到奇怪,“你为什么这么问?”

“我,我们……不是在洛杉矶吗?”

他把我彻底搞晕了,我摘下墨镜来,我们面面相觑,搞不清状况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Alessandro Del Piero

 

这个长得很像Pippo的男人告诉我,我们现在在意大利,在Puglia,这让我彻底傻掉了。

“你……没骗我吧?”我愣了半天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,刚才过马路的时候那么一瞬间,我的确感觉有些不对劲,但无论如何,我也想不到会发生这么不可思议,甚至可以说是荒唐的事情。

“我干嘛要骗你呢。”他已经把墨镜摘下来了,露出全脸后更像Pippo,我待会一定得跟他合照。

“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Alessandro Del Piero……”

“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……”

我们几乎是同时开口的,混乱之中还是把对方的话都给听进去了。

我反应过来得比他快些,我试探着喊他……

“Pippo?”

我这样一喊,他更是愣住了,好像久久不能缓过神来。他站在那儿,直直地看着我,过了一会儿仿佛松口气似地喊我名字,最亲昵的那个名称,

“Alessa……怎么可能真的是你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向前走一步,抱住了他。

我还是不太敢相信这个事实,我眼前的人真的是Filippo Inzaghi吗?我怎么能见到若干年以后的他呢,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美国一下子跑到意大利来了,我也不知道是我来到了未来,还是未来的他回到了过去,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……

我抱住他也完全是出于本能。

原来你老了以后会是这个样子吗,Pippo?可我总觉得你好像永远也不会老似的。那双眼睛永远含水一样地氤氲且深情,你是亚平宁半岛上经久不枯的玫瑰,习惯式调情是刻进你骨子里的东西。

我抱住他的时候,鼻尖蹭到他耳廓,我看到他耳后的白发尤其严重,只不过都被巧妙地隐藏起来。一瞬间我鼻子有些酸,可能只是因为我太久没见他了吧,如果我此刻抱着的是我许久未见的,那个年轻的爱人,恐怕我也会有相同的生理反应。

“你是从洛杉矶来的吗,Ale?”他柔声问我,可能人年龄大后都会平添几分温和吧,“我猜是99年那会儿,对吗?”

“对,就是那会儿,”原来是我到了将来,我装作不经意地吸吸鼻子,抱着他没有松手,“我刚刚伤愈,马上要回都灵了。”

“噢,是那会儿啊。”我猜他肯定顺着这个时间点,想到了很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,只不过我无从知晓到底会发生些什么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他没再说话,任凭我抱着他,又抱了一会儿。我的手掌抚在他单薄的后脊上,指腹仿佛能数清节节脊骨,异常分明。一开始他的胳膊就直愣愣垂着,过了一会才慢慢搭到我肩上来,我能感觉到他有些不自在。

就在这瞬间,我忽然很肯定地意识到我们已经分开,而且大概已经分开很久了。

“你……现在怎么样?”一开始我本想问我们现在怎么样,但既然如此,还是不问的好。

“我,呃,还好。就像我之前告诉过你的一样,退休后做教练什么的,无非这一套,”Pippo冲我撇撇嘴,这是他说话时很经典的动作,我这才注意到他嘴唇上方多了道似有若无的疤痕,“刚结束的这赛季在雷吉纳,下赛季还没确定。”

他还记得他告诉过我,自己想做教练的事。其实我们很少谈及退役后的事情,那对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太遥远,那时候我们恨不得自己能一口气踢到四五十岁。足球永远长在我们脚下,无论过多少人,都怎么也丢不掉。

他语速放到极慢,眉头一直没舒展开来,估计在纠结要不要跟我提到感情上的事情。好吧,我总是不忍心看他难为自己,所以拽拽他的手告诉他,我饿了,咱们找个地方去吃点东西吧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Pippo带我跳上了一辆小公交车,这车叮叮当当的,我上车后满车找了一会儿,才发现是后视镜杆上面挂了一串小风铃。玻璃制品,在下午的日光里晃动着发出悦耳声音,闪耀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。他把靠窗的位置让给我,自己坐在外侧,他知道我喜欢这位置。

我一步跨进去坐下,将整扇窗户拉开,然后将胳膊搭到窗沿上。风灌进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,自己后背的衣料已经被汗浸湿了,这里应该是夏天了,可我还穿着长袖。Pippo拽起我的卫衣下摆,扇动着替我鼓风,那动作很自然。我歪过头看他,我们相视一笑。

“我应该会去接你,等你回都灵的时候。”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,只能朝他苦笑,毕竟现在能不能回去还不一定呢。

“等回去不会跟我提分手吧,‘哎呀Pippo,你老了之后的样子太难看了,跟现在简直没法比!’这么说着,然后跟我提分手。”他学着我的口气说话,学得完全不像,还把他自己给逗乐了。我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,半开玩笑地警告他别瞎说了,我们两个要是分手,怎么看都会是你先提的。

他愣住了,无可奈何地笑笑,停止替我鼓风的动作然后低下头。他的头发还是那么长,垂下来就完全遮挡住他的脸,看不见一点表情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所以你现在怎么样?”我又问一遍这个问题,他这才缓慢抬起头来,“嗯……我有了两个孩子,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。”

没提结婚与否。

“噢……”按理说他这个年纪,早该成家生子了,可我总是很难想象他做爸爸的样子。总不会做了爸爸还泡夜店吧?孩子丢给妈妈一个人照顾,总是不好的。

“怎么猜到我们已经不在一起的?”

“这很好猜吧,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,你应该跟那个同样老了的我一起出来度假。”我笑着回答他。其实也不单是因为这个,在一起不久后我就感觉到,迟早有天我们要分开的,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。我对Filippo Inzaghi来说很重要,可于他而言,重要的人和事有太多:足球,他自己,爸爸,妈妈,Simone,还有那些演员歌手意姐主持人……我不知道自己排在第几第几,虽然有信心他爱我,可那是一份轻重几何的爱,我说不好。

虽然每次他说爱我的时候,我都情愿去相信自己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人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媒体总爱深究我们之间的关系,一点小事也要被他们传闹不和,自他转来尤文后就一直不得消停。Pippo有次连看几条新闻后把报纸往桌上一拍,说他们要是这样写的话,等老死了我们都不能分开,要埋在一起。

我记得我当时笑着去踹他凳子,悬空的两根椅子腿被我一踢就朝前倾去,Pippo被我这一脚害得一屁股坐在地上。我说记住你的话,Filippo Inzaghi,这可是你说的。他从地上爬起来,揽住我脖子凑过来亲我,说对啊,我说的有错吗?他搞得我脖子很痒,想躲又只能缩进他怀里,结果就是他得寸进尺,亲完我耳后又去亲我的脸颊。

想到这些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公车叮叮当当开过几站,原本被一点风吹着是很舒服的,但随着跟Pippo聊下去,我开始变得失落。怎么说呢,从意识到我们已经分开这件事开始,我就已经……

他大概是为了安慰我,便告诉我我早已经结婚,现在有三个孩子,生活很幸福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虽然盯着他眼睛听他说这些话,可注意力已不知道飘忽到哪去。

或许处在当下的那个我早就已经释然,我爱的妻子,三个可爱的孩子,听起来似乎的确是很幸福美满的。可我原本还怀抱着许多期待,实在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、跳跃的、对于九九年的我来说破碎的事实。

公交车在下一站停下时,他说走吧,我们去吃饭。

在洛杉矶长达九个月,我的确很久没吃过家乡菜了。点餐的时候我随便点了一盘墨鱼汁意面,当然味道很好,只不过吃得我嘴巴黑黑的,Pippo吃着自己面前的那份食物,时不时抬头看看我,一直是那幅憋笑的表情。我只好迅速吃完那一碟,企图让他别再笑我了,他还拿纸巾过来替我擦擦嘴巴。这动作让我想起我哥哥,因为做了队友后我跟他去餐厅吃饭,是万万不敢做出这种亲昵举动的。一旦被狗仔拍到,明天准要上花边新闻头条。

“我怎么没看到你太太?”就默认是太太吧。我拿过他的红酒喝了口,反正他都替我擦嘴巴了。

“他带儿子去朋友家了,刚刚传讯息给我,今晚不回来了,”他托着腮看我,“待会跟我回酒店吧,你没有地方去。”

这是个肯定句,所以我说好。

 

 

Filippo Inzaghi

我不再主动去谈Ale认知里还没发生过的事情了。我希望他还能为自己的伤愈多雀跃哪怕一秒钟,当然不会告诉他他接下来要面对什么。

长到可怕的运动战无进球压力、对战威尼斯时我们因为一颗球而决裂,这些我难道会告诉他吗?就算我告诉了他,又能改变什么吗?我一直相信既定之事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,这也是我当初坚持要转会米兰的原因之一。

晚餐后我带Ale回我的住处,这座小城的公车只开到太阳落山,回酒店又不算太近,我只好去路边租两辆那种自行车来骑。Ale餐后明显心情不错,果然还是个孩子,只要肚子填饱了,就没什么能让他太火大的事。夜幕降临后,他那件尤文的训练服反倒派上用场了,骑起车来夜风还是凉,我的两条腿裸露在短裤裤筒外,皮肤是冰的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们两个一前一后骑着,我喊他,Alessa,骑慢点,我很冷!他不管我,反而蹬得更起劲了,屁股从车座上抬起来以便发力,卫衣里呼啦啦灌进夜风,让他看起来像面猎猎旗帜,在风中飞舞着。我努力追赶着,他骑出老远后回过头看我,双眼亮晶晶的,露出年轻人特有的那种气盛表情。我猜他为了按下卷翘的头发,临出门前一定打了摩丝,可化学制品经过漫长一天后早已失效了。他的头发乱蓬蓬地到处飞,小卷毛翘起来的样子很可爱。

看着他那副样子,我一开始觉得美好,可心情不知为何又在瞬间急转直下地坠落,突然感到很难受。为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,为我们逝去的爱情,也为曾经奋力挽留过这一切、却只是徒劳的我自己。释然其实不过是骗人的话,我们之所以会释然,是因为明知其留不住,多年之后为了不难为自己,也只能选择不再强求。

若干年以前我跟岁月搏斗,可敌不过颈椎骨、肌肉、小腿拉伤这些各种各样的伤病,再迟也要在圣西罗迎来谢幕的那一天;我跟引发我们争执的那一球搏斗,我说我是对的,我没做错,可无数次思来顾去直到现在,其中我也早已后悔过,自己没能将那一球传给他。

我知道我那时总是有理由的,出于我对进球的疯狂,出于我自小到大形成的自我保护机制,我总倾向于下意识做出利己的选择;更何况我并非故意而为之,如果多几秒思考时间,如果抬头后看到那个站在空门前等待我传球的他,我想我即便经过犹豫,也会让那颗球奔向他的脚下。可球场上的事都只在瞬时发生,再多的理由,也敌不过我做出伤害他的事这件事实,即使我当时十分的爱他。

伤害了同自己相爱的人,即使理由再充分,也只能酿成无法挽回的失去,这是我多年以后才明白的道理。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,再多辩白都无用,那些解释都是说给别人听的。有时我也希望那些话能令我自己看开些,况且那个真正跟我差不多岁数的Alessandro也早已经释然……

但我那份执念,却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加深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Alessa!”我大喊他的名字,在周日夜晚只有寥寥几人的小路上,声音被拉得无限长,甚至被路灯覆上一层毛茸茸的金面。其实最开始是Totti爱这样喊他,有次被我偶然听来了,私下便也会学着这样叫。这是个女孩的名字,记得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吵架,Ale气鼓鼓的那副样子,也的确像个鼓着劲闹别扭的小女孩。

他听到我喊他,刻意放慢速度等我,等我真的赶上他,他又坏心眼地握住车把来故意撞我的车子。

“把老头磕坏了你要负责的。”我稳住自己的车子,装得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来警告他。

“好嘛,我可以负责啊,带你回尤文当教练就是了,”我听到这话其实有点不舒服,但他并没有意识到,还是继续讲下去,“磕坏的老头养好了直接上任主教练,Filippo Inzaghi指挥Filippo Inzaghi如何如何跑位如何如何射门……”

我摇摇头,说自己带自己训练,这场面也太骇人。

“你是super Pippo嘛,有什么不可以的。”他朝我吐吐舌头,下睫毛在路灯下浓密又根根分明,让我想起给Emilia买的童话书插页里透明翅膀的精灵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带Ale回了酒店的房间,没有再给他开一间新的,他也没提出什么异议,就这样跟着我上楼了。经过一段骑行后,我感觉到后背还是出了薄薄一层汗,我看着Ale一进屋就想要脱衣服,他似乎随后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不在一起,只好放下了已经抬到一半的胳膊。

“你先去洗澡吧。”我赶快从箱子里翻出我的T恤和短裤来丢给他,他这才拿着去了卫生间。他刚进去没一会儿,我的手机就开始震动,是Angela拨过来视频,说Eduardo想爸爸了。我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没有接起来,等过了几分钟才回了条消息过去,说刚刚手机在充电呢,我准备去洗澡了。

果然Angela很善解人意,说算了吧,明天再见好了。我放下手机坐在床边发愣,如果明天她带着Eduardo回来了,Ale还在这儿怎么办呢?

不如就说是Tommaso的朋友好了,出门时恰好碰到了,反正看上去的确是差不多的年龄。

其实我不怕编瞎话太麻烦,也不怕Angela对于我编出的故事持怀疑态度,我更害怕的是他在浴室里冲着澡,就突然消失不见了。如果可以的话,我还是希望他在我这里多呆一会儿。跟他在一起的这个夜晚,我觉得身体里的一部分似乎重新年轻了起来,就像有风穿过山谷时发出的呼呼响声回荡在我耳边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过了会儿Ale从浴室走出来,头上盖着条毛巾,他穿我衣服还算合身。我说我去洗澡了,他说好,然后自己拿吹风机去找插头插好,按开按钮。

其实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……他很喜欢让我帮他吹干的,哪怕我是个连自己头发都时常懒得吹的人。

等我冲完澡打开浴室门,往外看时房间里却已经没有人影。我慌乱地挥动起胳膊,想让雾气快些散去,下一秒却发现他在阳台上坐着,又套上了那件尤文训练服。我拉开门伸出半侧身子,“进来,Ale,会吹得头痛的。”

“没关系,我头发已经吹干了。”他虽然这么说着,但还是很听话地走进屋来。我自己裹着浴袍要去吹头发,他却已经站到了吹风机旁边,拍拍身旁的位置让我过去坐下。

我在他身前坐好,吹风机发出响声时,我习惯性阖上眼睛。其实我觉得我们两个靠得太近了,先前拥抱时我身上还洒了些古龙水,这会儿刚冲过澡,身上就是原原本本地,我自己的味道,我怕他闻到这个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洗过澡后我总会觉得,浴室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,不是沐浴露,也不是洗发香波,而是一种根植进人身体中,从内里散发出的气味。这问题我思考了得有几周的时间,直到后来站在镜子前剃须,看着刮一半的泡沫我才明白过来,这就是人年老后身上散发出的气味,一如小时候我被祖父抱在怀里闻到的,也一如父亲年迈后我在他身上闻到的那种。它算不上难闻,但总给我一种极其疲软的感觉,我不太愿意直视这种气味,以至于我现在洒古龙水的次数也渐多起来。Angela还以为我喜欢这些个瓶瓶罐罐,经常买来作礼物送我。

此刻我是如此渴望,从未有过的年轻。*

可能是我太敏感,Ale完全没注意到这种老人味道。他只是将我的头发翻来覆去用热风烘干着,完全是在乱吹。等吹完他还拿过梳子来用力帮我梳顺,好吧,我没好意思说其实你原本就把它吹歪了。

教堂的钟声从阳台传来,原来已经十一点钟,我们在路上骑着单车闹来闹去,消耗了太多时间。我打了个呵欠,Ale就立马说,咱们睡觉去吧。

他是记得我十点钟左右就要睡觉的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们两个躺在一张床上,那张床原本睡我和Angela、再塞一个Eduardo都绰绰有余,所以此刻我们两个大男人睡在上面也丝毫不拥挤。他背对着我,我也不愿贸然转过身,两个人就这样躺着。我是困了,可人也并不是困就一定能入睡的,更何况年龄大后睡眠时间变得更少。我只是侧躺在那里煎熬着,晚餐吃的有些多,胃部传来阵阵不适感,我不想起来吃药,更何况酒店房间里也没有药,只好强忍着。等左半边身子全压麻了,撑不住才翻过身来。谁想到Ale也跟我同时翻身,我们就这样在勉强能看得清彼此的黑暗中对视。

“那个,Pippo……”他开口了,我不自觉吞了口口水,我怕他会提出我回答不了而问题,会提出我接不住的要求,“我想问你件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我……”他吞吞吐吐地样子,令我很着急。

“我老了以后……也跟你一样瘦吗?”

“啊?”我倒是没想到他这么问,这太好回答了,我还能顺带开开玩笑,“你退役后可比我水灵多了,虽然胖了些,但也不是太胖啊,毕竟你本来就没有腰嘛。”

“你才没有腰!”他凑过来要挠我的痒痒,我们也就顺势滚作一团,他的手在我的肋骨上抓来抓去的,其实我也并不太痒。即使我比他要高出一大块,可年轻人较劲的时候,我已经很难做到跟对方势均力敌了。于是Ale几乎可以说是压到了我身上来,两根胳膊撑在我的肩上方,他额前垂下的头发扫到我额头上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的手先是放到他后颈上揉搓几下,然后五指分开插到他发间,头皮的温度总是格外高。上次这么亲昵地抚摸他的脑袋,还是我们在柏林捧起大力神杯的时候,虽然那时我们已经分开了。亲吻他剃到铁青的头皮,那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我的嘴唇上,淋着金光粼粼的纸片雨共同分享胜利的喜悦,那是我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滋味。

说实在的,在我眼里他脑袋光溜溜的时候也算不上差,但终归还是卷毛更好一些。

揉够了这一头蓬松的卷发,我便按着他的头压下来,直到他的嘴唇贴上我的。你几乎可以不把这个动作称为一个真正的、意大利人的吻,因为我们甚至都没有张开嘴巴,只是两片嘴唇贴在一起,干燥柔软的肌肤蹭来蹭去。与此同时他的胳膊费力伸到我的后背下面,将我抱住。

“你不是困吗?”他抵着我的鼻尖问我,又用下巴去蹭蹭我嘴唇上的疤痕,轻柔的像是动物用舌头舔舐自己刚刚降生的幼崽。我说是呀,困又睡不着,可怎么办呢。

“快睡吧,我陪你一起睡,Pippo。”我觉得他像是又要说什么的,可是又生生把话咽回去了。他从我身上翻下来,躺到原本属于他的半边床上去,然后用右胳膊环住我,我就也又揽过他的头来,跟他虚虚抱在一起。

他的右手停在我肚子上,隔着薄薄一层肚皮,内里是我躁动不安的胃部,我不说他便知道我又肠胃不适了。曾经还在一起踢球时,入睡前他总习惯帮我揉一揉肚子的,冬天还要钻进一床被子里。我抱怨说Alessa,你的手怎么这么凉,到底是你替我揉肚子还是我替你暖手。他咯咯咯地笑,说都有,都有吧。

想到这里,我背对着他,很烫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,渗进枕头里去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自从Eduardo和Emilia出生后,半夜被哭声吵醒的情况并不少见,再加上这几年睡眠质量的确越来越差,已经很少能睡一整晚好觉了。可这次跟Ale在一起,我居然睡得无比踏实,第二天睁眼后就已经八点多钟。

可醒来后床侧却是空的,原本躺在那里的人已经不在了。我衣服都没顾得上穿,赤裸着上半身到走廊里去张望,清洁员推着车路过,用看疯子的眼神频频回头看我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好吧,来自上世纪末的Alessandro Del Piero,你终究还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了。

丢在这成型的美满中,也丢在这似乎仍留有遗憾的当下。

 

 

 

Alessandro Del Piero

等我醒来时,却发现自己在飞机上,而不是在酒店房间里。机舱内充斥着乘务人员的播报声,飞机还有半小时降落在都灵机场。路过的空姐礼貌提醒我,先生,您的安全带,这时我才发觉自己连安全带都没系好。

我是在做梦吗?我不清楚,我只是趁空姐没走远,让她帮我倒一杯水喝。拿到水后我一饮而尽,纸杯边缘都被我咬出牙印来,一点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,我没去管它。我费力回想自己独自出门以后都发生了什么,可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,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样登机的。

可拿起纸巾想擦擦淌进脖子里的水时,我才发现卫衣里还套了一件深灰色的T恤。

这是Pippo的衣服,那个在Puglia度假的Pippo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于是我心脏的跳动声开始变得无比唐突,擂鼓似地一下又一下,咚咚咚响个不停。飞机降落了,就在这时我想起来,那个把他衣服给我穿的Pippo说,他会来接我。

我解开安全带站起来,顺着人流走下飞机。等拿了行李,我居然真看到那个身影,他为了不被人认出来还戴了眼镜,不是墨镜,而是窄框眼镜。一反他往常的形象,这让他看上去更像只精明的狐狸。

我很想装作不经意间大声喊他全名来戏弄他,喊Filippo Inzaghi,然后让所有人都围过来找他要签名。可他先一步看见我了,扯扯嘴角露出笑容,然后朝我走过来。

我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庞朝我走来,依旧是那幅意气风发的样子,仿佛世界上所有事都在他掌控之中;可我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来自未来的教练先生,他双颊干瘪得有些凹陷下去,朝我温柔地一笑。两张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的脸交叠在一起,等对面那个Pippo真的走到我面前了,我才意识到自己眼眶中充满泪水。

“Ale?你怎么了?”他晃我的肩膀,可不敢将我搂进怀里,机场实在是太多人了,隐藏着几个狗仔也不是不可能。我只好解释说我没事,我没事,就是刚才拿行李时不小心撞到鼻子了,所以才会想流泪。我反复强调着,直到他不得不信,才接过我的行李箱,同我朝停车场走去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他问我要不要先回家放下行李,我说不要,我们直接去你家。

“今天是周几?”他握着方向盘开车,我坐在副驾驶上,侧过头问他。

“周日啊,怎么了?”他不明白我出了什么问题,这也很正常,“你不舒服吗,Ale?”

“没有,我只是有点累了,还有……”在红灯路口,我将头靠到他肩膀上。

“我很想你,Pippo。”

“我也很想你。”他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,呼噜了一把我的头发,就像二十多年后他仍然会做的那样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其实那晚我并不想问,自己老之后是什么样子。其实我想问教练先生,我们当初是为什么分开的呢?

可当我看向他的眼睛时,又觉得这问题实在过于残忍,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他。

就这样吧,我想。此刻我跟Pippo行驶在星期天繁华喧嚣的大街上,不管是洛杉矶还是都灵,至少……

至少此刻我们还是在一起的。

人哪能太贪心呢,你我都知道这世上永远没有永远这回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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